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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離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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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,安嵐又做了個夢。夢裏她還是那個侯府千嬌百寵的嫡小姐,爹爹溫柔沖她笑著,把世上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。無論仆從們還是弟妹,人人都順她敬她,沒人敢對她說一句重話。那時安晴總是跟在她身後,從她的妝匣裏挑出愛不釋手的小玩意,小心翼翼地朝長姐討要。

她從妝匣裏拿出枚彩蝶珠花,笑瞇瞇簪到安晴的發髻上,可爹爹突然板著臉闖進來,一把奪過她手裏的妝匣,冷聲喝道:“為什麽要拿你妹妹的東西?”

安嵐整個人呆住,然後王氏懷抱著安傑走進來,招呼安晴過去,沖她輕蔑地笑。安晴撲到爹爹懷裏,大聲哭訴長姐欺負她,爹爹愛憐地摸著她的頭安慰,王氏抱著安傑靠過去,他們看起來那麽和睦而溫情,那才像是一家人。

安嵐不知哪來的沖動,沖過去抱回自己的妝匣:那是她的東西,她必須奪回來!可腳下卻突然一空,整個人墜入無邊的虛暗,妝匣裏的物事在眼前散落開來,一點點,一滴滴,全是爹爹贈予她的寵溺,她伸出手,卻一樣都抓不到……

“嵐兒,怎麽了,你怎麽哭了?”

甄夫人焦急地呼喚,終於將安嵐從夢魘中喚醒。她吸著鼻子翻了個身,緊緊抱住母親的腰。

她還記得那一晚,自己一心留住母親,哭喊著道:“除了娘親,我什麽也不要!”誰知自那一刻起,前世的榮寵真的被收回,所有的事都變了。

午夜夢回,也曾反覆問過自己,到底有沒有後悔。可能躲在母親懷裏,聽她溫柔的說話,她還有什麽好後悔呢。

這時傅嬤嬤從隔間跑進來,垂著頭,表情局促地道:“老爺來了,說讓嵐姐兒出去見他。”

安嵐心中一陣雀躍,爹爹已經很久沒來找過她了,莫非是記得馬上就是她的生辰,有什麽禮物要送她。她掀開錦被,幾乎是蹦跳著下了床,邊對著銅鏡挽頭發邊嗔聲喊道:“傅嬤嬤,快來幫我梳個好看的發髻。”

傅嬤嬤走過去,為她簡單梳了個雙螺髻,然後嘆息著將手搭在她肩上,道:“快些出去吧,侯爺他好像,不大高興。”

安嵐倏地擡眸,滿心的雀躍化作了寒冰,可仍是將自己打扮好,小跑著去了花廳。可爹爹根本未仔細看她一眼,只是負著手,轉面如寒鐵地質問:“你為什麽,要害你的妹妹!”

安嵐覺得耳邊嗡嗡作響,面前的人五官輪廓,皆是她看了千百遍的模樣,可為什麽,突然讓她覺得仿佛是個陌生人。

然後她才明白發生了什麽。安晴昨晚回房後,半邊臉頰都生了疹子,王姨娘對謝侯爺哭訴,說安嵐明知道那香膏只能用來熏,還故意往妹妹臉上抹,害她的臉幾乎爛掉,以後萬一留了疤,只怕連嫁人都會被嫌棄。

謝侯爺聽得怒火中燒,一早就來找安嵐問罪,可無論安嵐如何解釋,那藥膏根本不可能讓人出疹子,爹爹根本不信她,甚至懷疑她是因為嫉妒妹妹,故意在手上加了什麽東西。

安嵐冤得快嘔出血來,顫抖的指尖落在椅背上,在上好的紫檀木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印痕。她雖兩世為人,卻仿佛被豢養太久的雲雀,根本不知如何獨自面對風暴,做慣了籠中鳥,根本攢不成心計,何況是對付王姨娘這樣心思深沈的人。

她根本沒想到,王姨娘能抓住她無心的小動作,豁出去以女兒為餌,令爹爹深信自己惡毒到去設計才六歲的幼妹。謝侯爺見她目光怔怔,說不出反駁的話,只當她是默認,氣得擡起巴掌,差點要親手教訓這個令他失望的大女兒。

最後,是甄夫人出面護住了女兒,謝侯爺那巴掌才未落下,只讓安嵐在祠堂跪上一天一夜作為懲罰。可那時已過了立冬,跪在冰冷的祠堂一天一夜,半點吃喝都不能進,滋味並不好受。

安嵐跪在祠堂的蒲團上,只覺得四面盡是涼風,吹得周身颼颼發冷。她滿腹委屈難以宣洩,仰頭對著謝氏列祖列宗,把王姨娘從頭到腳狠罵了頓,連指甲尖都沒放過。只可惜祖宗們住在牌位裏,忙著吃香收錢,根本顧不上替這不知隔了多少輩的重孫女伸冤。

最後安嵐的脖子都仰酸了,淒婉地垂下頭,只覺得雙腿痛麻,腹中空空,連帶著骨子裏都覺得冷。旁邊唯一的活人就是一位教習嬤嬤,這時正抱著胸,乜著眼瞧她,似乎在告訴她:我可是收了好處的,別指望給你放水。

院子外的更鼓敲完了幾次,眼看就快要到二更,安嵐兩世都沒受過這種罪,這時只覺得眼前燭火搖晃地越來越模糊,臉上的血色都褪不見,身體像灌了鉛,意識卻像被抽空,一點點往上飄。

這時,她突然聽見屋頂上,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,然後鼻尖就嗅到股淡淡的香味。安嵐精神立即一振,連忙偷偷摒住呼吸,再看身邊的教習嬤嬤已經有點犯困,原本坐得筆直的身體,漸漸往椅子下滑,下巴不斷往下掉,又驚醒般彈起來。

她連忙貼心地獻上建議:“嬤嬤,你也累了,先睡一下吧。放心,我不會偷懶的。”

教習嬤嬤顯得有點尷尬,可不知為何,確實特別想睡,反正祠堂門是鎖死的,睡一下,應該也沒有大礙,於是轉過臉,伏在小桌案上休息,轉眼就響起鼾聲。

安嵐長籲口氣,扶著酸痛的腿坐在蒲團上,轉頭再看離自己最近的窗格外,果然發現一張倒吊下來的臉。

她被嚇了一跳,然後拍著胸口用口型道:“你幹嘛吊著,想嚇死人啊。”

肖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,道:“怕被人發現了,從房頂下來比較隱蔽。”

安嵐很想翻個白眼,他這模樣要是被人發現動靜更大吧,可還沒罵出口,腳邊就被丟過來一個布包,她瞬間就被包裏的香味吸引,打開發現全是熱得燙手的甜栗子。

她看得雙眼快放出綠光,連忙剝了幾個放進嘴裏,又熱又甜的栗子,讓她整個人都活過來了,美滋滋地吃了好多,才又朝那邊望過去問:“剛才的安息香是你放的?”

肖淮居然還在那裏吊著,晃晃悠悠地等著小姐終於看向自己,老實回道:“甄夫人交給我的,說你懂應該怎麽辦。”

安嵐有點想笑,又覺得十分感動,這麽冷的天,他就這麽吊在房檐下,只為了不被人發現,等候著她的召喚。

於是她往那邊招了招手,道:“你先下來,我吃這些夠了,你回去吧。”

誰知肖淮堅定地搖頭,道:“夫人說,怕有人會暗害你,我就在這兒陪著小姐,到你能出去為止。”

安嵐低下頭,眼眶莫名發熱,當初她收下肖淮不過是為了私心,可這些年,無論她再不得寵,肖淮都忠心地跟在她身邊,做一個盡職的護衛。於是她在心中暗自想著,等她嫁去了王府,一定要把肖淮一起帶去,讓李徽直接將他引薦給皇帝,這樣他不必賭上生命救駕,也能坐上都統之位。

他們就這麽一個盤腿坐在蒲團上剝栗子,一個倒吊在窗外默默守著,安嵐偶爾擡眸看過去,玩笑似地扔一個栗子過去,總能被他又準又穩地接住放進口裏,肖淮自然明白,這是小姐怕自己累著了,故意扔給自己吃。

安嵐把那一包栗子全部吃光,口腹終於滿足,躡手躡腳地站起來,把栗子殼用布包著塞到了角落,又對著牌位恭敬地行了個禮,求祖宗莫要怪罪她偷食。

可很快她又發現,飽倒是吃飽了,喉嚨裏卻幹的快要冒煙了,於是可憐兮兮地望向窗外用口型問:“有水嗎?”

肖淮似乎怔了怔,然後臉上閃過絲懊惱,做了個讓她等待的手勢,轉眼就不見了。

等他再回來時,又拋進來一個水囊,安嵐沒見過這樣的玩意,覺得十分新奇,打開蓋子剛喝了口,就發現那水味道有些不對,比手劃腳地問:“你這是裝什麽的?”

肖淮的臉仿佛紅了紅,心虛地回:“裝酒的。”

安嵐無奈地瞪了他一眼,但那帶著酒味的水喝下去,雖然舌尖有些辣辣的,卻令身體再度熱了起來。於是,當教習嬤嬤睡醒時,發現小姐滿面紅光地跪著,正疑惑地走過去,安嵐突然轉過頭,對她露出一個嬌俏又帶著點詭異的甜笑。

看起來,怪嚇人的……

教習嬤嬤覺得不對,可左右繞了三圈也沒發現異樣,就這麽又過了一個時辰,安嵐終於罰夠了時間,甄夫人早就焦急地等在祠堂門外,一見女兒出來,趕忙往她懷裏塞進個暖爐,又拉著她的手再三確認無恙,才放心地領著她回房。

安嵐雖然昨晚填飽了肚子,可到底是一夜未眠,這時腳步都有些虛浮,被傅嬤嬤扶著繞過一個個回廊,正在渾渾噩噩間,從旁邊突然竄出個小男童,手裏抱著一小盆水,嘻嘻哈哈地往安嵐身上潑去。

安嵐原本就受了一夜的寒涼,再被這冷水一潑,頓時如墜冰窖,虛弱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,終於暈倒過去。

她這次昏迷,足足過了兩天才醒來,疲勞加上風寒,幾乎去了她半條命。可當她再度睜開眼時,這侯府早已發生了可怕的巨變。

那□□她潑水的,正是她剛滿三歲的庶弟安傑,王姨娘早就算好所有環節,讓她受罰只是第一步,更重要的是,她需要激得甄夫人動怒。

安嵐顧不得丫鬟的阻攔,扶著床桿下了地,她要去找爹爹,她忍氣吞聲這麽多年,總得為母親討一個公道!

可她身體還未恢覆,剛走出幾步,腳步一軟差點栽倒在地上,這時一只有力的手臂撐住了她,安嵐轉頭看著肖淮那張冷靜可靠的臉,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。

她早該想到王姨娘這樣的出身,前世做續弦已經覺得委屈,怎麽可能只滿足於當一個妾,父親納她進門時,一定許下了要將她扶正的誓言,他們等得只是母親犯錯。

可甄夫人日日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,不爭不搶,自得其樂,唯一能令她失去理智的,只有安嵐這個女兒的安危。於是王姨娘故意讓安晴生了疹子,讓謝侯爺在盛怒下罰安嵐跪了一夜祠堂,然後再安排小兒子故作玩耍地潑上一盆冷水,甄夫人看見女兒昏倒不醒,氣急攻心,親自拿來戒尺,狠狠將安傑打了一頓。

於是侯府裏那天病倒的除了嫡小姐,還多了個屁股被打開花的小世子安傑,甄夫人還嫌不夠解氣,又去了趟王姨娘的房裏,擺出主母的威儀,讓王姨娘跪著好好聽了一頓訓斥。可誰知當晚,王姨娘突然大出血,請來大夫診脈後,竟說是因過累導致小產。王姨娘聞言大哭,只說自己沒用,沒保護好這個孩子,再加上安傑生死未蔔,只怕會累得謝侯爺絕後。

謝侯爺被逼的震怒不已,當場寫下和離書,要與發妻甄夫人和離。幸好傅嬤嬤提前奔走,請來了叔伯相勸,才將和離之事暫時按下。

可安嵐知道,爹爹既然起了這個心,再被王姨娘攛掇幾日,一定不會放下和離之事,她一定要阻止父親,可整顆心亂糟糟,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下手。

哪怕跪在地上幾日,不吃不喝,也一定要求得父親心軟。安嵐一邊往父親房裏跑,一邊暗自立下這個念頭。好不容易到了書房門口,卻被劉管事攔住,只說老爺和夫人在裏面談事,吩咐過絕不能讓任何人進去。

安嵐急得在門口不斷轉悠,生怕母親那剛烈性子,會和父親大吵起來,這樣事情就毫無挽回餘地。這時一直跟在她身後的肖淮輕拍了下她的肩,示意她往花圃那邊看。安嵐轉頭過去,立即意會肖淮的意思,不動聲色地跟他繞過去,悄悄蹲在花圃掩飾的一扇窗下。

房裏熏了檀香,和著母親沙沙軟軟的聲音一起飄了出來。安嵐先松了口氣,隨後又覺得奇怪,為何母親一點也不憤怒,只是語氣冷漠的,像和丈夫進行一場談判。

這時,突然聽見“砰”的一聲,好像是謝侯爺被激怒拍響了桌案,然後提高聲音道:“甄月,我就是念著夫妻情分,很多事才未和你追究。”

安嵐心中莫名一突,忍不住再站起些,從窗縫往裏看。只見爹爹從櫃中拿出一個藥囊,直直擲到甄夫人面前,冷笑著道:“範氏死的時候,身上為何有你的藥囊?藥囊裏為何又會有殊紅這味迷藥。哼,如果不是我替你收起,這東西被送去了官府,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?”

誰知甄夫人絲毫未有驚慌,只是輕輕擡起眼皮,塗了蔻丹的指甲從那藥囊上掠過,唇角微勾道:“殊紅遇水即融,這藥囊必定不是從水池裏的範氏屍首上撿到的。不知侯爺,是怎麽拿到這藥囊的呢?”

謝侯爺身體猛地一震,手指微微發顫,竟是半晌不知如何回應。

甄夫人握著那枚藥囊起身,帶了鄙夷的目光冷冷落到謝侯爺身上,擡起下巴道:“我明天會和嵐兒搬去城西的莊子裏,這個侯府我不稀罕呆下去,不過候夫人的位子,誰也別想逼我讓出來。”她挺著背脊,朝外走了幾步,突然轉頭笑了笑道:“謝寧,我又何嘗不是看在夫妻情分,不願和你追究。可安嵐,就是我的命,誰要想動她,我絕不會讓她好過!”

謝侯爺臉上陰晴不定,黑眸間湧動著濃霧,過了會兒才開口道:“好,我答應你。王佩娥,永遠只會是個姨娘。不過你們也得做好本分,莫要再給我生事。”

甄夫人冷笑一聲,寬袖一佛推開了門,走得再無留戀。

第二天,安嵐坐在裝著大小箱籠的馬車上,扒開厚厚的車簾,目光久久凝在掛著“宣武侯府”的鎏金匾額上。甄夫人摟住她的肩,輕聲問:“嵐兒,你舍得嗎?”

安嵐把頭靠在母親肩上,握著她的手道:“娘親去哪兒,我就去哪兒。”

甄夫人輕輕嘆息著道:“到了現在,我也不怕告訴你,你爹爹這人城府極深,為了權勢,他可以不擇手段。可你知道我為什麽寧願走,也不願和他和離嗎?”

安嵐迷茫地搖了搖頭,然後看見母親唇角浮起抹神秘的笑容,擡手撫著她的頭發道:“因為我要保住你侯府嫡長女的身份。遲早有一天,你會用嫡長女的身份回來,拿回屬於我們的一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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